迷路

又下雨了……

妳就站在圓環對面那盞奄奄一息的路燈底下望著片片黑雲在本該明亮的天空流浪。那群流浪漢佔據了屬於白天的陽光，還是下午四點的現在，妳的周圍卻已圍繞著驅之不去的灰。

猶豫的雨，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在若有似無地下著，就像是迷路的孩子失去原本的方向而徬徨於陌生的街道，再怎麼走也總走不出這個街口。只因為除了眼界所及的這裡，已沒有哪裡是還能夠向前了，所以不知道為什麼的踏著不安和惶恐的步伐，一步一步。

＜１＞

『妳……是誰？』

妳獨自走在騎樓底下。

妳知道這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即使走到馬路正中間跳起來也看不到路的盡頭，當然，妳也從沒有走到過。對於看到盡頭這件事，妳並沒有興趣，想也知道那裡不會有多驚人的東西在等待著，所以妳的目標並不在那裡。

事實上，妳並沒有打算要去哪個地方或是去見某個人，甚至也沒有放絲毫注意在經過的店家上。就如同忽視來來往往的人潮與馬路上的一片吵雜，妳也將那些五花八門的商品拋棄到看不見的遠方。妳只是走，沿著這條長而寂寞的街道向前，再向前。

妳的運氣不太好，雖然是夏天的午後，單薄的衣著仍讓妳清楚意識到雨天所帶來的濕冷，風不但從身後偷襲妳毫無防備的背裸，還進而攻進妳裙擺底下無法抵擋的大腿，寒意就這樣從外到裡、由後而前，自下逆流而上不斷地游遍妳每一根骨頭和每一顆細胞，滲透進妳長及腰的紅髮，甚至更猖狂地擴張勢力範圍，使妳周圍的空氣也散發出一種冷冽，整個人看起來更加透白，像是陳年未曾解凍過的巨型冰塊，讓妳雖擁有令人驚艷的容貌，卻沒有人敢上前慰問妳手腕上為何有一圈圈纏繞的白色繃帶。

真是有些太冷了，妳心想。可妳也沒有其他能更替的衣服了，甚至沒有地方可去。已經開始放暑假的現在，原本是妳唯一方向的學校也空盪得無趣。雖然學校對妳也並不怎麼友善，但至少不會像現在，連為學業忙碌的可能都被剝奪。而自從連教官聯絡上妳的母親後，妳家也回不成了。好幾次妳特別搭車回南部到醫院去探望因為女兒而導致精神失常的她，她卻緩緩偏著頭向一旁的醫生詢問妳是什麼人……。妳知道母親並沒有忘記，只是不再接受妳的歸來，甚至否定妳的存在，不認這個女兒了。

『那些事，全都是真的？』

味噌的香味。

妳經過一家熟悉的日式懷石料理店，才發現自己還沒有吃過早飯和中餐。但之前交易得來的錢只夠負擔今天和明天的飽餐及一晚的夜宿，就算妳這兩天都只吃魯肉飯渡日，不再花額外的錢，可是後天又該怎麼過？

其實妳已好幾回下定了決心，不要再一次出賣自己的身體和心靈來換取過去半年裡，那些骯髒而揮霍的日子，但現在的妳又有什麼辦法能擺脫這樣的宿命呢？想想，那些無法彌補的罪行已將妳駛離了原本的道路，不僅和身邊的人們遠遠相隔，還是一條不被認可、不被接受的路。事到如今妳又能埋怨她們的疏離或是漠視嗎？沒有人會願意幫助妳的……畢竟，連原本最信任妳的小微都不願再多看妳一眼了。

妳真的很傻。要是當初拒絕了張老師，也許妳就不會失去小微和大家的信任了。他雖然以看見妳的交易作為威脅，但只要妳不承認，身為老師的他又能拿妳怎麼辦呢？頂多就是讓妳不怎麼高明的國文再次被當掉或是製造一些原本就存在的謠言吧！而成績和那種不知道能使多少人信服的謠言，是不可能影響妳跟小微之間的友誼的。

善解人意的小微。體貼溫柔的小微。純真而可愛的小微。雖然七班不斷地傳出風聲，她卻從沒有懷疑過而向妳開口詢問這是否屬實，甚至擔心妳會受到這些流言的傷害，對給妳比平常更加的關心，所以妳也一直不敢提，那一切，都是真的。

對妳來說，小微的信任是一種心靈上安定的歸宿，就像千里跋涉的旅人所倚靠的大樹，胸懷廣闊的樹蔭下，是妳唯一可以歇腳的地方。可是，一場急促而突然的雷雨卻如此兇狠地劈倒了妳決定一輩子珍愛的友誼……。

怎麼可能接受的了？當小微帶著能為妳遮風避雨的愛心傘來國文科辦公室找＂課後補習＂的妳，推開門而撞見的一瞬間，是怎樣的心情？

腦海中又再次浮現小微瘦小的背影，和她的聲音，正顫抖著所有的空氣。

從那之後，妳就失去了微笑的資格。

＜２＞

逃開面對雨天的顫抖。

妳走進Ｓｉｎｋ，那是在４４號街街尾一家外表不引人注目的咖啡店。

瀰漫著苦悶味道的店裡並沒有窗戶，更沒有白色蕾絲的桌布。反而有個在地下室的舞廳，可以從一樓中間的位置所開闢的圓形大洞往下注視。不過現在並沒有人在跳舞或搖頭，也許是因為這樣，所以店裡聽不到金屬或電子樂曲的播放，反而是水晶輕音樂充斥在空氣裡，但舞廳五顏六色的光球和燈柱仍不停地奮力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束，不同顏色的光不斷交合重疊，和著黑色吧檯上散發橘紅色光芒的吊燈，雖然驅逐了寒冷，卻使店面內的景物都染上一層詭譎，換上某種令人昏眩的視覺效果。要不是這裡不賣酒品，只賣咖啡，妳絕不會認為這裡是間咖啡店。

有段時間，妳是這裡的常客。只要沒有交易，妳就會來這裡等著，只為了見那個男人，而不斷點著一樣的菜單，穿同樣的衣服和最角落的位置。

「小姐，妳一個人嗎？想吃點什麼呢？」

服務生的態度十分熱情，擁有好看的眉眼及完美的牙齒。穿著一件繡有許多綿羊的淡粉色洋裝，將黑色的頭髮盤在後腦杓，露出她纖細的脖子，清新而溫和的氣質在這間店裡顯得很突兀。

妳之前並沒有見過她。以往總是一位留著半邊鬍渣、身穿一成不變的直線條藍灰色襯衫搭配黑色西裝褲的老男人擔任客人不多的店內所有的工作。他那早已泛白，且長而蓬亂的捲髮和深色面孔皺著眉頭的神情，總讓妳聯想起披著羊皮的狼。

「嗯。麻煩魔鬼跟一杯雙倍濃縮。」妳淡淡的向服務生說道。

已經半年了。妳依然在等那個人，那個只在那一晚見過一次的男人，那個改變妳整個生活的陌生人。就在妳懷抱著無盡的痛楚第一次來到這家店的時候，就在妳選擇用最討厭的苦味來掩蓋妳心裡的苦味的時候。

『魔鬼蛋糕和黑咖啡？這可是魔女的黑暗餐點唷。小姐，妳是魔女嗎？』這是他對妳所說的第一句話。

手上也相同拿著一杯雙倍濃縮，及肩的黑色捲髮下高挑著的粗眉和斜咧著的唇瓣上翹起的短鬍子使妳對那個人的第一印象是十分放浪而狂野的。

『他才是，他是惡魔！他怎能這樣對我！』

那晚，才剛知道此時此刻心愛的他正在別的女人床上作客的妳，整個人就要分裂了。淚水夾雜著火氣不斷湧現，已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悲傷或是憤怒，只是一個勁兒地不斷向眼前的陌生人指控那個可恨的男人所犯下的罪行。

『男人都是只為了滿足自己欲望的惡魔嗎？』妳忿忿的瞪著那杯雙倍濃縮。

妳是真的把一切都奉獻給他了，不是嗎？雖然每個人都對妳說那不是愛，但只要他說是，妳就真的相信是了。但他呢？為什麼還是離開？

『那麼就成為魔女吧，如果不希望再被惡魔傷害。』

魔鬼的耳語，依舊在耳邊迴響著，就像是一種古老的咒語，讓妳至今無法回頭。望著那個男人的臉，妳將魔女的飲料一飲而盡，順著他所指引的方向走去。走向吧檯邊，那正盯著妳，如同搜捕到獵物般微笑的傢伙。

那晚，是妳第一筆和魔鬼的交易。

為了知道他離開的理由。妳對自己說。所以，妳反覆做著魔女的實驗。

可是這樣的實驗究竟什麼時候才算結束？那晚的陌生人一定知道。妳等待著。

＜３＞

「這是最後一次了。」

服務生小姐將磁杯放在桌面上，提起透明的咖啡壺為原本純白色的杯子加進了濃濁的黑色。

「這家店，明天開始就要變成我的麵包工廠了。這杯算是我免費招待的吧。」

她的聲音自然而甜美。妳聽起來卻像是與魔鬼訂下契約的心臟被撕裂的聲音。

咖啡店不在了？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連瞳孔也無法動彈，妳驚愕著。

剩下獨自被留在這裡的妳，該怎麼辦？

逃出Ｓｉｎｋ，逃出這個陷落的等待。妳的腦袋裝的全是消失了的魔鬼和他的耳語而變得一片空白，緊閉著眼的妳，朝著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跑去。

雨雖然停了，柏油路上未乾的水灘卻使地面又濕又滑，妳未見他的危險，就這樣踏錯了一步，被迫緊貼在街道的中央，狼狽得像被這個世界所拋棄一般。沒有再站起身來。

還要逃嗎？

過去，妳已經逃了好幾次。逃開他人的蜚語，逃開小微。逃開學校的規範，逃開母親。逃開白天，逃開所有看得清楚的角落。這次，妳還想要逃往哪裡？

妳早已清楚。只要妳一天逃不過自己，就永永遠遠，還是在這裡。

可是妳做不到。手腕上依然隱隱作痛的傷，是妳好幾次企圖逃走的門，不夠大的門，不夠大的勇氣，妳還是在這裡，還是在這裡。卻逃得什麼也不剩了。

妳大概是那只路燈吧。那只在深夜裡，不相識的男男女女相約所憑藉的路燈。就在圓環對面，不堪使用的那一盞。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價值，和妳一樣，被鈔票的臭味薰染得骯髒而污穢。和妳一樣，什麼都沒有了。

「妳還好嗎？需不需要我的幫忙？」

柔和的嗓音將妳的思緒拉回。妳望著這名男子溫柔的眼和他伸出的手，這是好久好久之前就已與妳告別，名為關心的東西嗎？這樣的溫柔，會是來拯救妳回到原本純白的過去的純白的天使嗎？

突然想起，妳和他的相遇，就是這幅畫面。那時妳一個人蹲在大馬路邊哭泣，而他就是第一個對無助的妳伸出雙手的天使。自己愛上的，不就是在妳深愛的父親因車禍逝世，最最脆弱的時候，他的關心與陪伴。那花了整個晚上對不斷掉眼淚的自己，訴說一隻善良的小鳥死後翅膀化為白雲的故事的他。是愛啊！那才是妳一直等待、找尋的答案啊！

原來，這半年裡，妳不斷的實驗，就是對他不斷的依戀，就是從沒有忘記的，失去。失去他的痛。

原來，這一切的墮落全是因為妳無法回收的愛，無法停止的思念。

原來，妳還擁抱著獨自一個人的愛情。

在街道的正中央，一個女孩環抱住自己的胸口，仰面朝著又落下的雨滴大笑。好像在嘲諷著自己所愛的頭髮在雨滴不斷地犧牲潤澤下，更加艷紅。

還是回到了迷失的原點。

為了不想忘記過去所僅存的愛而回到電線桿底下，那迷路的人們的巢穴。而現在，這裡也已成為妳最熟悉的這裡了。

腐鏽的愛情是一種毒藥。一次一次，想念慢慢將這種劇毒滲透妳的全身，漸漸，連流動的血液都成了黑濁的油污，從妳最私密的地方，散發出難以掩飾的銅臭。

過去已經回不去。那未來，又等著誰來救贖，走上另一個未知的方向？